晨露未晞，天光熹微，卫述便轻装简车离开了龙泉郡。

他没有惊动任何人，悄无声息地离去，深藏功与名。

遗留下了来自骊珠洞天的馈赠！

这种气运洗涤，潜移默化，如春风化雨，最先受益的乃是深植于大地的草木。

泥瓶巷，陈平安家中小院，墙角的老槐树一夜之间抽满新芽，绿意盎然，比往年盛夏时节还要葱郁。

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，空气中带着一丝微凉的甜意。

陈平安赤着上身，立在院中，双脚稳稳地踩在湿润的泥土地上，摆出一个拳架。

他闭着眼，缓缓呼吸。

一呼，一吸。

与往日截然不同。

每一次吸气，都在汲取一种温润、厚重的气息，那奇妙的气息自脚下的大地顺着脚底涌泉穴丝丝缕缕地淌入体内，流经四肢百骸，所过之处，练拳留下的酸痛与疲惫一扫而空，感到前所未有的充盈。

他开始出拳。

依旧是来自卫述量身定制的《拳经》。

一招一式，缓慢而专注。

若是放在半个月前，他打完三遍，必然是汗流浃背、气喘如牛。

可今日，他一口气打了十遍，非但不见疲态，反而觉得周身气血愈发通畅，筋骨间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，好似竹筒爆豆，尤其是之前许多晦涩难懂的关隘，本需要反复揣摩才能领会一丝半缕，此刻竟如窗户纸般一捅就破。

拳意流转，豁然开朗！

陈平安收拳而立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，这口气息在清晨的微光中，竟形成了一道淡淡的白练，久久不散。

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，满脸的不可思议。

这种变化，并非只发生在他一人身上。

小镇的另一头，李槐正坐在饭桌前，捧着一个大碗，稀里哗啦地扒着饭。

“娘，今天的米饭好香啊！”

他含糊不清地说道，嘴里塞得满满当当。

他的母亲正在灶台边忙活，闻言笑道：“傻小子，米还是那些米，水还是井里的水，能有什么不一样。”

话虽如此，她自己尝了一口，也不由得微微一怔。

米粒似乎更加饱满，咀嚼起来，回甘也更足。

私塾里，李宝瓶挺直了小小的腰板，正在摇头晃脑地背诵篇目。

往日里觉得枯燥拗口的圣人文章，今天读起来，却觉得字字珠玑，许多道理仿佛自己就想通了。

她的小脑袋瓜，前所未有的清明。

整个龙泉郡，都沐浴在一种无形却真实存在的生机之中。

溪水变得更清冽甘甜，田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，就连街坊邻里间的争吵似乎都少了许多，人们的脸上不自觉地多了一丝安详与满足。

那场“天河倒灌”的恐惧，在钦差大人“龙脉复苏”的祥瑞之说与朝廷实实在在的土地恩典面前，早已烟消云散。

如今的龙泉郡百姓，只觉得自家是走了天大的好运，住在了福地之上。

院子里。

杨老头披着件旧袍子，靠在躺椅上，眯着眼，看着一遍遍练拳的陈平安。

自从服下卫述留下的那枚丹药，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了。

脸上的死气早已褪去，换上了健康的红润，原本浑浊的双眼，此刻也恢复了清亮。他甚至不再终日咳嗽，呼吸变得悠长有力。

他看着陈平安的拳，看着那少年身上蒸腾而起的热气，看着那股与脚下大地隐隐相连的气韵，老人的眼中，满是欣慰......他知道，那个姓卫的年轻人送来的，哪里是什么续命三年的丹药。

那是一场春风，一场能让他亲眼看着这块璞玉被吹开尘埃，绽放光芒的春风！

能有幸见证这一幕，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事。

“停下。”

杨老头中气十足。

陈平安立刻收势，恭敬地站到老人面前。

“你的拳，架子对了，气也顺了，但还差了点东西。”

杨老头缓缓从躺椅上站了起来。

这个动作，让陈平安眼眶一热。

曾几何时，老人连从椅子上坐起来，都需要他搀扶。

杨老头走到院中，双脚微微开立，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，似挺拔苍松，深植大地岿然不动！

“看好了。”

他没有多余的废话，只是简简单单地朝着前方递出一拳。

这一拳，很慢，慢到陈平安能清晰地看到他手臂上每一寸肌肉的蠕动，能感受到他腰胯转动时带起的那股螺旋劲力。

可这一拳又很快。

拳头递出的瞬间，空气中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，浑似惊雷。

拳风扑面，吹得陈平安额前的细发随风飘扬。

“拳，不是只有筋骨皮肉。”

杨老头收回拳头，气息平稳如常。

“你的身体，是一座熔炉。你吃下的饭，喝下的水，脚下土地反哺的地气，都是薪柴。而你的意，就是那火种。”

“以意领气，以气催力，这才能将全身的力道拧成一股绳，从脚底板，一直送到拳头尖上。”

他一边说，一边亲自上手，调整着陈平安的站姿，纠正他发力时细微的错误。

老人的手掌粗糙而温暖，搭在陈平安的肩膀和腰胯上，每一处指点，都让陈平安醍醐灌顶。

一个时辰的指点，胜过他自己琢磨十天半月。

练拳结束，陈平安为老人端来温水。

杨老头喝了口水，看着少年汗水浸湿的脊背和那双愈发明亮的眼睛，沉默了许久。

“平安。”

“杨爷爷，我在。”

“这个小镇，这座小院，留不住你了。”

杨老头的话语虽平静，却让陈平安动作一滞。

少年抬起头，眼中有些茫然。

杨老头从怀里取出一整整齐齐的包裹递了过去。

“这是那位卫大人离去前，托我转交给你的。”

陈平安接过包裹，入手微沉。

他小心翼翼地打开。

里面是几个瓷瓶，装着疗伤和固本培元的丹药，还有一只小小的钱袋。

打开钱袋，黄澄澄的光芒晃了他的眼。

那是一小袋金精铜钱，每一枚都价值不菲。

“那位大人说，你是‘有功之民’，这是朝廷的赏赐。”

杨老头看着少年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，缓缓说道。

“拿着吧，你配得上。”

“过些时日，等李家的孩子动身去书院，你就和他们一起，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吧。”

陈平安捏着那沉甸甸的钱袋，手指关节有些发白。

他想说些什么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
离开这里？去那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广阔天地？

杨老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，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“雏鹰长大了，总要学着自己飞的。你留在这里，守着这几亩地，守着这个小院，一辈子又能有多大出息？”

老人的目光进而望向无垠之天，语声感慨。

“外面的世界很大，也很复杂。有好人，也有坏人。有通天的大道，也有吃人的陷阱。”

他收回目光，郑重地看着陈平安的眼睛。

“我没什么大道理教你，只送你一句话。”

“但行好事，莫问前程。”

少年紧紧地攥着包裹，也将老人的话一字一字地刻进心中。

他重重点了点头。